無憂書城
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
無憂書城 > 軍事小說 > 戰長沙 > 第三卷陷落 第一章

第三卷陷落 第一章

所屬書籍: 戰長沙

  第三卷陷落

  第一章

  清晨,小滿在綉著並蒂蓮花的枕頭上醒來,夢中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景象仍然在腦海——奶奶又抄著笤帚在追打他,湘湘自然幸災樂禍地叫好,只有湘君和表哥最好,表哥有事總是往自己身上攬,大姐就老是來護衛他,拉開老人家。不過,昨天晚上的夢裡湘君倒沒拉架,一個勁幫腔說要他懂事點,別惹大人生氣。他朝湘君拚命翻白眼,打是親罵是愛,要不是他時常闖禍,奶奶經常要追著他鍛煉身體,哪裡有這麼好的精神頭!
  他嘿嘿直笑,在床上滾來滾去,想起搶走湘湘的混球,好一陣咬牙切齒,從枕下抓出一本《七俠五義》對準空氣里不存在的敵人亂抽——就因為那天得罪了那小人,那小人竟然從中作梗,湘湘寫的信裡頭從來沒提自己,真是可惡。打過之後,他的心情舒爽許多,聽到院子里有聲音,丟下書一躍而起,沖著院子里「自製防空洞」里的奶奶嘿嘿直笑,在旁邊轉來轉去,簡直像在看猴戲。
  原來,從去年冬天開始,鬼子又加緊了轟炸長沙。軍隊都駐紮在前線汨羅江一帶和衡陽一帶,長沙城裡一沒有重兵,二沒有對空的炮火,三沒有防空洞,所有機關都遷走了,哪裡有東西給它炸,要炸也沒辦法,只能苦苦捱著,聽天由命。
  有人想出了自製防空洞的辦法,很快在長沙城裡流傳開來,自製防空洞就是在家裡院子里挖個土坑,上面蓋些木材等亂七八糟的東西,飛機一來就跳下去貓著。
  看他轉來轉去不肯幫手,奶奶來了脾氣,鏟起一堆土揚向他,小滿跑得飛快,哈哈大笑,「奶奶,別挖了,這玩意不起什麼用,炸彈丟下來,轟隆一聲,咱們連墳和棺材都省了,到時候要後人在坑裡栽點樹,還能做肥料,多好!」
  奶奶若有所悟,停下手苦笑連連,喃喃自語道:「你活了一大把年紀,這麼怕死,還要小輩的人來教,你丑不醜啊!」
  胡長寧洗漱完,拿著一本書出來坐在樹下讀,不時頷首叫好,蘇鐵打著呵欠鑽出房間,伸了個大大的懶腰,懶洋洋道:「乾爹,看什麼呢?」
  胡長寧得意洋洋地揚了下書皮,神神秘秘笑道:「知不知道現在的戰區參謀長趙子立,跟你說,以前他做參謀處長的時候跟我家女婿很好,還來過我家吃飯呢。這本就是他送給我的詩集,還口口聲聲說讓我指點。我看了好久,實在看不出來哪裡需要指點,真有稼軒遺風啊,想不到想不到!」笑得眼睛被皺紋淹沒了,還不忘嘖嘖稱嘆,準備挑一首最喜歡的念給蘇鐵聽。
  不過,蘇鐵並沒有被他的快樂感染,斜眼看了看書皮上的《一峰吟草》幾個遒勁有力的大字,嗤笑兩聲,「乾爹,你沒發現有點本末倒置嗎?」
  胡長寧滿臉愕然,顯然並沒聽明白,奶奶從坑裡氣喘吁吁爬出來,怒道:「你快點去打聽打聽湘君到了沒有,她根本沒出過什麼遠門,這次千里迢迢帶那麼多孩子去鄉里躲災,別出什麼事才好啊!」
  話音剛落,她一連呸了自己幾聲,自顧自笑出聲來,小滿挑著籮筐出來,諂媚地笑道:「奶奶,您想想啊,有您的寶貝重外孫聰明伶俐的薛平安在,大姐就是漂洋過海去美國都不怕!」
  「那當然!」奶奶對毛毛倒是充滿信心,一邊撐著鏟子往後院走,一邊嘟嘟囔囔,「別出事就好,她一去好多天,我心裡慌,慌得不得了……」
  彷彿看到炮聲隆隆,向長沙步步緊逼,胡長寧書也看不下去了,嘆道:「我還沒問過你,湘雅醫院的四月份就撤走了,你留下來做什麼呢?」他強笑道:「我可沒有第二個湘湘嫁給你。」
  蘇鐵一臉高深莫測的笑,顧左右而言他,「乾爹,你知道剛才為什麼那麼說嗎,鬼子已經打過來了,這個叫趙子立的不投入軍事,研究形勢和敵情,反倒吟風弄月,故作高雅,這不時本末倒置是什麼!」
  胡長寧頓覺這本詩詞集成了燙手山芋,真是放也不是丟也不是,蘇鐵將書接過去隨手扔開,壓低聲音道:「您也知道,如今長沙的形勢已經不同前兩年,薛岳跑了,守衛長沙的是張德能,只能用一個成語就可以說清楚這個人的做派,『紙上談兵』!」
  胡長寧苦笑道:「我何嘗不知道,聽我女婿說,這人是名將張發奎的侄子,仗著這點關係剛愎自用,十分驕橫,誰也不服……」
  「奶奶,您老人家就試一下嘛!」小滿帶著哭腔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對話,不過,話已至此,明知大勢已去,前途堪憂,也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,兩人面面相覷,搖頭嘆息。
  「兔崽子,當我老人家是小豬仔啊,用擔子挑著走,虧你想得出來!」
  「奶奶,我跟湘湘小時候表哥不也是這麼挑我們的,哪裡敢當您老人家是小豬仔,真是冤枉啊!」
  看到小滿急得滿頭是汗,胡長寧實在不忍心,只好過去打圓場,「媽,就讓他試下吧,挑不動我再叫小秋他們來幫忙!」
  奶奶說不過他們,往台階上一坐,嗷嗷乾嚎,「你們走啊,不要管我這個快死的老傢伙,還走什麼走,你們就做做好事,讓我死在自己的家裡頭吧……」
  樓上的胡劉氏被吵醒了,迷迷登登出來,從奶奶的吵鬧聲里卻捕捉到另外一個壓抑的哭泣,登時渾身發軟,扶著欄杆大叫,「媽,不要出聲,外頭有人,快!」
  蘇鐵離門最近,猛地打開沖了出去,果不其然,毛毛正縮在石獅子腳邊,滿身泥濘,瘦弱不堪,眼睛腫得在污黑的臉上幾乎找不到了。
  蘇鐵心頭咯噔一聲,迅速鎮定下來,也不開口,輕輕將他拉起來,在眾人驚恐萬狀的目光下徑直帶到後院。奶奶扶著門框痴痴凝望,只是街頭空空蕩蕩,哪裡還有第二個人的影子!小滿似乎明白了什麼,越過她往外飛奔,一邊跑一邊甩自己耳光,眼睛又熱又疼,只是什麼都憋不出來。奶奶朝他搖搖伸手,所有的聲音都堵在喉頭,輕輕吐了口氣,聲音沒有出來,一抹紅色倒是沿著嘴角緩緩流下,她趕緊擦乾淨,搖搖晃晃往後走。
  秀秀從廚房探出頭來,對上毛毛驚恐絕望的眼睛,一跤跌倒在門口,地上頓時見了紅。不過,她似乎毫無知覺,迅速起身,默默打好熱水送到蘇鐵面前,回去的時候再次跌在原地,作勢要起來,撐了兩三次,終於放棄努力,這一次真的是沒有力氣起身了。
  蘇鐵擰好毛巾,以做內科手術般的小心為毛毛擦臉,一邊儘力拍著他,想讓他停止顫抖,然而,他的努力完全沒有作用,毛毛哇地一聲,吐出一大口鮮血,彷彿從一場噩夢中驚醒,奮力睜開紅腫的眼睛,轉身沖著小滿嘶吼,「快去報信,我們在瀏陽的山路上遇到鬼子了,好多好多人,還有馬還有炮,媽媽說他們是從江西萍鄉來的,要包圍我們……」
  胡長寧聽個開頭,把牙一咬,迅速去撥電話,那方聽了這些話,並無回應,讓他稍等一會。
  這一次,他沒有等多久,電話鈴響了,趙子立嘶啞的聲音從那方傳來,猶如隔世。
  「瀏陽已經在打了,聽情報處的說,有個姓胡的女孤兒院院長在帶著孩子轉移的路上跟鬼子狹路相逢,胡院長……以身為餌,引開鬼子,保住了……所有孩子。」趙子立哽咽片刻,用顫抖的聲音道:「胡先生,您胡家的孩子……不論男女……都是好樣的,我代表國家謝謝您!」
  電話垂落下來,胡長寧眼睛發了直,後面的話,什麼也聽不到了。
  後院,毛毛的話還沒說完,只聽砰地一聲,胡劉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,臉色慘白如紙。
  奶奶剛好趕來救人,蘇鐵仍然冷靜如山,為毛毛一點點擦乾淨脖子里的淤泥,細細辨識孩子幾乎語無倫次的話語,什麼媽媽帶了好多孩子,寧肯自己餓著,把東西讓給孩子們吃,什麼媽媽讓他和另外兩個孩子分頭報信,媽媽說他回家要孝敬太外婆和外公外婆……
  蘇鐵一邊做事,一邊告訴自己,決不能慌,決不能垮,女人身體弱,遇到這種事情靠不住,胡長寧不是做大事的人,小滿只會瞎胡鬧,而毛毛還這麼小……
  奶奶打了溫水過來,用顫抖的手放下,蘇鐵無法面對那慘淡的容顏,對這位老人家的敬意油然而生,用囈語般溫柔的聲音道:「您去歇會,我來!」
  小滿不知何時回來了,跑得滿頭大汗,臉上略微腫起,更顯得目光獃滯。奶奶突然發了怒,抄起一個火鉗砸了過去,喝道:「快把你媽媽和秀秀背去躺著,快去!」
  小滿仍沒回過神來,只是身體已經木然開始行動,先將胡劉氏背到客廳,放在沙發上躺下,瞥了一眼猶如雕塑的胡長寧,又出來背秀秀。
  秀秀打開他的手,他仍然固執地將她抱起來,感覺到那輕飄飄的分量,不覺手臂緊了緊,秀秀突然狠下心來,死死抱住他的脖子,咬著他的衣領低低嗚咽,整個身體重了許久,似乎要炸裂開來。
  小滿腳步一頓,在她耳邊咬著牙道:「還有我!」
  他把秀秀同樣放在客廳沙發上,轉頭撲通跪在胡長寧面前,哽咽道:「爸爸,姐姐曾經說過,要跟姐夫合葬。我知道,胡家的兒女死在外頭的太多了,可是,姐姐膽子小,戀家,不應該孤單單留在那麼遠的地方,我想……想把姐姐帶回來。」
  胡長寧仍然是一副木然的表情,眸中水花翻滾,一點點抬起右手,以極小的幅度揮了揮。
  小滿扶著茶几艱難地起身,一步步挪出客廳,看到梧桐樹下一個風塵僕僕的高壯身影,喉頭無數個聲音涌動,惟有一個猶如削尖了戳出喉嚨,「表哥,姐姐沒了!」
  劉明翰顯然已經在院子里站了許久,淚水在臉上衝出幾道黑色痕迹,看起來愈發麵目猙獰,眸中卻已經全無光亮,仿似兩汪幽幽的深潭。
  聽到聲音,大家齊齊湧來,連胡劉氏也在胡長寧攙扶下出現在客廳門口。
  明明分別多年,卻無人有重逢的驚喜,劉明翰一張張臉看過去,把這些臉孔於記憶里的笑臉重合,咧了咧嘴,露出幾顆白森森的牙齒。
  他不咧嘴還好,一笑之下,哭聲轟然而起,他一點點把嘴角收回來,垂下頭對自己說:「對不起,妹妹,我回來晚了!」
  「好消息好消息,天大的好消息!」
  小穆歡歡喜喜的聲音由遠及近而來,大家還沒看到人,就聽他在外頭高聲叫道:「小滿,快弄點好吃的犒勞我,你家湘湘有喜了!」
  無人回應。小穆衝進家門,看到大家都在,頗有幾分詫異,不過很快釋然,眼珠一轉,誇張地搖晃到奶奶面前伸著手討賞,「奶奶,你有重外孫了,大喜大喜,表示一下吧!」
  無人回應。小穆這才感覺到詭異的氣氛,悄然瑟縮一下,賠笑道:「鬼子打過來了,我家老哥說讓大家都去鄉下躲躲。」
  仍然無人回應。
  小穆驚懼莫名,迅速掃了一眼,看到少了一個人,登時明白過來,還是有點不敢置信,輕聲道:「湘君姐不是帶著孩子撤走了嗎?」
  奶奶擦了擦淚,終於顫聲介面,「湘君遇到鬼子,沒了。對了,湘湘怎麼樣,那裡吃得不好,又沒人招撫,還是讓她回來養吧!」
  想到那女子溫柔美好的面容,小穆心中驟然收緊,再也笑不出來了,輕輕道:「顧家聽說了,立刻派了人來接,我怕她吃虧,所以才來找你們想辦法。」
  小滿暴跳起來,「他們到底要不要臉,上次是誰害湘湘的,他們是不是想母子都弄死算數!」
  「話不能這麼說!」小穆縮縮脖子,囁嚅道,「老哥堅決要斷絕關係,顧伯父親自來賠禮道歉,不但支持兩人的工作,還很感激湘湘肯到衡陽照顧老哥,這一次應該不會出問題的!」
  「你說不會就不會么!」蘇鐵冷笑道,「他們那些人可沒幾個好東西,都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,吃人不吐骨頭!」
  胡長寧和胡劉氏交換一個眼色,突然收斂黯然之色,挺直了胸膛走到小穆面前,鄭重其事道:「湘湘現在情況如何,你說真話,我知道她的脾氣,總是報喜不報憂,怕我們著急。」
  情況確實不妙,如何說得!小穆手心登時出了汗,支支吾吾半天,說不出個所以然來,大家已然明白過來,胡長寧看了看蘇鐵,想起顧清明和他有芥蒂,而且他又是外人,不好開口,轉而對小滿道:「你快去收拾東西,帶點乾糧跟小穆一起去衡陽,等湘湘寧平安安生了孩子再回來,湘湘要有什麼事,你自己看著辦吧!」
  畢竟還是活人比較重要,小滿心頭百轉千折,深深看了秀秀一眼,不知道該不該託付家人,不過,她明明已是胡家的人,哪裡用得著託付,是他自己一直被豬油蒙了心!
  大姐夢裡說得對,他確實不懂事,一直讓所有人操心。他突然想起夢中無比清晰的容顏,終於承認,大姐最不放心的還是自己,以至於走的時候也不安心。他只覺心中的狂躁慢慢平息下來,一瞬間成長,無比痛苦地成長。
  秀秀哪裡捨得,拚命咬住下唇,淚流滿面。小滿看到這個情形,一陣烈火燒心,終於做出人生中最重大的決定。然而,再耽擱下去,只怕這個院子都出不去。小滿狠下心腸,鑽進廂房裡好一通折騰,將包袱綁在身上匆匆出來。
  軍中油水寡淡,小穆原本想撈點好吃的,沒想到遇到這事,一直強忍淚水,接過奶奶包好的東西和小滿迅速出發,出了門就憋不住了,一邊走一邊抹淚。
  走沒兩步,小滿渾身一個激靈,猛地沖回家門,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跑到秀秀面前,笨拙地將她抱了抱,又鬆開她跪倒在奶奶面前,哽咽道:「奶奶,我錯了,你們好好的,一定要等我回來,到時候您親自操辦我和秀秀的婚事,秀秀是好姑娘,我對不起她,以後我會一輩子對她好!」
  話音未落,秀秀捧著臉蹲了下去,嚶嚶哭泣。
  等奶奶應下,小滿又走到劉明翰面前,輕聲道:「大哥,你打我吧!」
  劉明翰輕輕捶了他一拳,猛地把他抱住,重重拍了拍他的背,在他耳邊沉聲道:「放心去,我去接湘君回來!」
  小滿淚又落了下來,泣不成聲道:「大爺說了,胡家的兒女,乃至村子裡的外姓人,只要是打鬼子犧牲的,都可以進祠堂……表哥,姐夫也在那裡,你不要計較,讓姐姐跟他團聚吧!」
  劉明翰重重點了點頭,將他推出門外。隨後,他連口水也喝,跟奶奶父母親磕過頭,交代了秀秀幾句,和來時一般,走得無比匆忙。胡長寧撥了個電話,叫人給老家送信過去,捧著一杯茶坐在枝繁葉茂的梧桐樹下看太陽一點點爬上來,一時猶如被掏空了整個五臟六腑,身體空得發冷,還伴隨著陣陣劇痛,自始至終,茶水沒有少過半分。
  秀秀第一個回了神,一頭鑽進廚房,熬藥做飯忙得不亦樂乎。飯菜做好,她放下鍋鏟蹲在熬藥的小爐子旁邊,不由自主地伸出雙臂,以笨拙的姿勢慢慢擁住自己,緊了又緊,直至無法呼吸,終於怔怔落下淚來。
  蘇鐵也不嫌麻煩,給毛毛擦了一遍又一遍,終於讓那張略顯秀氣的臉變回本來顏色,在他這枯燥的動作里,毛毛慢慢停止哭訴,在他懷裡沉沉睡去。蘇鐵撫摸著他浮腫的臉,終於有了空閑,惡狠狠地憋了口氣,不達目的,不準備釋放出來。

  胡家的人來得比他們想像的還要快,原來,胡家原本就要來長沙接人,東西都準備好了,只是一直忙於轉移物資,人手不夠,這一次聽說出了事,大家悔不當初,都放下手裡的活計匆匆趕來。
  這一次胡家浩浩蕩蕩來了大隊人馬,三抬轎子,由常來常往的胡小秋領著。轎子抬到院子里一一排列,胡小秋也不問姐姐們的事情,滿臉堆笑,第一個就朝奶奶打躬作揖,只是不開口。
  也用不著他開口,奶奶嘆了又嘆,徑直收拾了東西坐上轎子,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,一句都不肯多說。
  奶奶有了行動,一切都好辦了,胡劉氏第二個上了轎子,第三個轎子稍微有點爭議,胡長寧抵死不上,要讓給秀秀,秀秀如何肯,最後還是蘇鐵出來圓場,秀秀帶著毛毛一起坐轎子以便照顧。
  忙亂一氣,終於得以成行,胡小秋和兩個漢子在牆角和屋子裡轉了一圈,看來做了不少埋伏,以防盜匪。
  蘇鐵早就聽說湘潭胡家的林林種種,見到這個陣勢,不得不承認,大家族到底是大家族,如此妥帖周到。把沉睡不醒的毛毛和秀秀放上轎子,蘇鐵前前後後走了一圈,突然有種錯覺,他跟胡家,跟這棟公館的緣分已盡,這一走,也許就是永訣。
  在黃昏明暗的光影里,他捂著胸口蹲了下去,眸中一片赤紅。

  衡陽有東西兩站,往南走的坐粵漢路車,往西走的坐湘桂路車。六月十八號,方先覺和顧清明又一起過來視察,車站連續多日超負荷運轉,到處都是一片混亂凄慘景象,大人的哭喊和孩子的嘶嚎此起彼伏,滿地擠落的行李和垃圾,滿地屎尿,人們不顧危險,在路軌旁守候,等待列車到來。
  顧清明跟輜重□□出幫助轉移百姓的一個副連長寒暄兩句,揮手讓他趕緊去做事,走回車中對裡頭閉目養神的方先覺輕聲道:「還要半月的樣子才能疏散完!」
  「加快速度!」本已呼吸勻長的人立刻做出回應,揮揮手道,「形勢不等人,讓他們加派人手!衡陽一定要空城!」
  列車帶著凄厲的聲音進了站,顧清明遠遠看去,只見一瞬間車頂上已經爬滿了人,車頂尚且如此,更不用說車廂內了,顧清明滿心不忍,鑽進車裡徐徐離開。
  工事仍然在加緊修築,即使組織撤離,百姓捐獻木料石料的仍然絡繹不絕,並不見戰前的緊張氣氛,請來的民工跟他們大聲開著玩笑,有的匠人還嫌民工做事不穩當,捋著袖子就下場幫忙。
  顧清明看得眼熱,低頭看著掌心的厚繭,一時竟不知如何面對那一張張笑臉。車子走了一氣,方先覺打個盹醒來,恰巧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,示意司機停車,拍拍顧清明肩膀,輕笑道:「你家小舅子!」
  顧清明不禁有些惱火,那傢伙老毛病還沒改,哪裡像個做正經事的樣子,整天滿城亂鑽,上躥下跳,一是生怕不知道別人不知道他是顧清明的小舅子,二是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跟顧夫人是雙胞胎,真不知道他得意個什麼勁!
  方先覺笑道:「這長沙小哥還真是好玩,對了,還沒恭喜你呢!」
  「謝謝!」顧清明腰桿一挺,豪氣頓生,也是做爸爸的人了,扭扭捏捏像什麼樣子!
  小滿正在抬木料,這些都是上好的杉木,看著真是喜人,他一邊走一邊誇還一邊直喚心疼,一起抬的中年漢子不耐煩了,冷冰冰甩下一句,「我們捐的都不心疼,你嚷什麼嚷!」
  小滿這才想起他是竹木板業同業公會的副會長,登時沒了言語,放下東西準備溜,正好看到顧清明的車子,樂呵呵跟他們招手,衝過來用大家都可以聽到的聲音笑道:「姐夫哥,是不是來接我回去的呀?」
  顧清明差點一拳頭砸過去,咬牙切齒朝他使眼色,小滿看到方軍長,那還了得,眼睛一亮,笑得跟朵花一般,只差沒拿個喇叭在街上吼,「方軍長……大哥!什麼時候去我家吃飯!我奶奶一直在念叨你吶!」
  顧清明被他氣得倒沒了脾氣,趕蒼蠅一樣揮手轟人,「你瞎跑什麼,快回去看著湘湘,別讓她累著!」
  小滿炫耀完畢,自然知道這人不是那麼好惹,給他像模像樣行了個軍禮,拔腿就跑,引得顧清明好一陣低聲咒罵。
  方先覺撲哧笑出聲來,「別生氣,他還是孩子心性呢!」
  顧清明尷尬地笑,在心裡把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穆罵得狗血淋頭。
  「趕快把弟妹送走吧!」沉默半晌,方先覺突然幽幽說了這麼一句,再不曾開口。
  顧清明也是許久才反應過來,雖然那句「她不肯走」已經到了嘴邊,最後出口的卻是另外兩個字,「明白!」
  車行到中央銀行,方先覺自行下了車,示意他先安排好一切,邁著沉重的腳步走了進去。事不宜遲,顧清明迅速調轉車頭,風馳電掣般來到住所。
  算來湘湘懷孕已近七個月,只是一直奔忙,營養跟不上,肚子根本看不出來,小滿帶著一身汗水飛撲而入,腆著臉湊到她腹部,自然什麼都聽不到,順便在她衣服上擦了擦臉,湘湘哭笑不得,作勢要掐他脖子,小滿伸出舌頭裝死,嗷嗷叫得驚天動地。
  正在鬧騰,小穆裝腔作勢的咳嗽聲喚醒了兩人,小滿貓到窗戶邊一看,撇撇嘴道:「氣死他!」
  湘湘無奈地笑,這小滿簡直生來就是克顧清明的,兩人鬥來鬥去,沒一天消停。見顧清明臉色不太對勁,她摸摸肚子,迎上前去,柔聲道:「不要緊的,我身體好得很,晚一點走也不怕!」
  「都說回長沙啦!」小滿還沒死心,憤憤不平道,「湘湘,你別聽他爸爸的,哥哥帶你回長沙,吃香的喝辣的,家裡肯定會伺候得舒舒服服的!」
  「回什麼回!長沙陷落了!」顧清明忍不住了,沖小滿低吼一聲。
  空氣彷彿一瞬間凝固了,連呼吸都難以為繼,小滿只想得到伸手扶住湘湘,張了張嘴,拚命想說什麼來調節氣氛,只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什麼也不想說,甚至連湘湘幾乎用五指勒進自己手腕的疼痛都無法察覺。
  顧清明何嘗不是揪心地疼,上前擁住兩人,顫聲道:「真的,今天清晨,嶽麓山失守,長沙沒保住!」他咬牙切齒道:「那些蠢材,我們苦苦守了那麼多年,他們隨隨便便將長沙送了人,通通該死!該死!」
  確實該死,湘湘和小滿面面相覷,湘湘只覺眼前的臉顛來倒去,只能將全身的重量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子分擔,緊緊地閉上雙眼,淚水潸然而下。
  小滿瞪圓了雙眼,心中一時冒出無數個念頭,彷彿有桿秤在長沙的親人和靠在自己肩膀的妹妹之間反覆稱量,準星滑來滑去,根本不知道無法選擇。最後,還是顧清明幫他做了決定,「小滿,收拾東西,馬上送她走!」
  到底跟從顧清明多年,屋外的小穆咬了咬牙,拔腿就走,很快就跟衡陽飛機場的同僚聯繫上,安排好一切,只等兩人出發。
  這時,一陣尖銳刺耳的電話鈴響起,真正讓人驚心動魄,顧清明接過電話,沒聽兩句就滿面猙獰,額頭青筋暴跳,從那頭怒吼道:「這個時候還想要金條,做他們的春秋大夢!讓他們通通去找老蔣要,看他給不給,一群王八蛋!一群沒廉恥的東西!」
  摔上電話,他立刻撥了個電話給軍部,按捺著怒火,冷冷道:「你跟方軍長說,這件事我來出面,辦不好斃了我!」
  那邊似乎在賠著笑哼哼哈哈,顧清明啪嗒掛掉,又撥了個電話,牙齒磨得嘎吱直響,沖那頭擠出無比森冷的一句,「我軍要求調撥武器彈藥,衡陽管理後勤的官員跟我們要條子,你自己看著辦!還有,我的命抵在這裡了,你要是虧待我的妻兒,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!」
  湘湘身體晃了晃,栽倒在小滿的懷裡,小滿輕輕拍著她的後背,顯然被這事給弄糊塗了,嘴巴張得老大,卻什麼也不敢問。
  顧清明視若無睹,把電話用力掛上,惡狠狠道:「到這個時候還想摟錢,這種仗怎麼打!一群王八蛋!小滿,湘湘,到了重慶你們儘管把聽到看到的到處宣揚,告訴那些達官貴人嬌小姐闊太太,第十軍官兵是如何勇猛頑強,百姓是如何幫助我們抗敵,我們自己的官員是如何腐敗齷齪!」
  感受到他的悲憤和痛苦,小滿也滿心激動,用力點頭,顧清明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,一點點挪到湘湘身上,又迅速調轉,深深看向小滿,彷彿在評判他的分量。
  小滿被他看得毛骨悚然,大氣也不敢喘,顧清明慢慢將手探進懷裡,摸了許久之後才摸出一把木殼槍,鄭重地放進他手裡,垂下頭來,用無比冷硬的聲音道:「小滿,以後的事,不用我教你了吧!」
  小滿這才知道他讓小穆百忙之中教自己打槍的意思,猶如捧著一個絕世珍寶,滿心歡喜,又如同捧了一個炸彈,無比恐慌。
  湘湘怔怔看了一會,嘴角扯了扯,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,斬釘截鐵道:「你要是不回來,我就不讓孩子認你!」
  顧清明哈哈大笑,笑得眸中水花翻滾,還朝她調皮地擠擠眼,「別犟啦,你要是捨得不認我,只怕咱們連孩子都沒有呢!」
  他猛一低頭,將一大顆淚收入袖口,嘿嘿笑道:「Darling,我突然覺得蘇鐵那小子還不錯呢。」
  湘湘臉一沉,只覺他幾近諂媚的笑臉無比刺眼,掉頭就走,很快拎著自己的行李出來,小滿嬉皮笑臉接了過去,連跑帶顛走了,讓兩人說說悄悄話。
  分別到了眼前,無數的話要說,卻無人能開口,湘湘摸了摸腹部,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,柔聲道:「想好名字沒?」
  「想好了,夫人吩咐,小的哪裡敢不從!」顧清明一邊往外走一邊笑道,「叫念親吧,讓他永遠記得長沙湘潭的親人!」
  湘湘還有滿腹話要說,一轉頭,他已經出去叮囑小滿各項事宜,不知哪裡來的脾氣,咬著唇就往外沖,也不再招呼他,徑直上了車催促小滿。
  小滿哪裡清楚兩人之間的波瀾,左看看右看看,撓撓頭,歪歪嘴,眨眨眼,顧清明樂了,一巴掌拍過去,將他一下子拍懵過去,笑容滿面地轉身上了自己的車,又引來湘湘好一陣痛罵。
  兩輛車同時啟動,朝完全不同的方向行駛,街道明明十分鐘就可以走完,兩輛車卻猶如蝸牛漫步,越走越慢,越走越慢,然而,仍然是兩個不同的方向,不同的目的地,不得不漸行漸遠。
  眼看到了轉角,顧清明拍拍小穆的肩膀,顫聲道:「快點,軍部還有事!」
  那輛車以慢得不可思議的速度轉了彎,終於在兩人的視線里消失無蹤,小穆卻還是沒有踩油門,趴在方向盤上,渾身劇烈顫抖,低聲嚎哭。
  顧清明抹了把臉,扯著嗓子喝道:「我的夫人走了,我都沒哭,你小子什麼意思!」
  小穆忍不住了,回頭看了一眼,斷斷續續道:「老哥,湘君姐沒了,上次張營長閑談時提起一個巾幗英雄,記得不,那個引開鬼子派人去報信的巾幗英雄,就是她,就是她啊……小滿不敢說,一句都不敢說,湘湘一張臉白得快成鬼了,他不敢說,天天往外跑,假裝高高興興……」
  顧清明悶吼一聲,打開車門沖了出去,瘋狂地跑到那頭的轉角,對著他們消失的方向悵然遠望,心臟一陣一陣縮緊,突然很想大吼數聲。
  一輛車風馳電掣而來,帶著塵土在他身邊停下,軍後勤部部長衝下來急吼吼道:「快快快,委員長剛剛打了電話給軍長,這次總算重視了一回,竟派了後勤部長余飛鵬來衡陽處理補給事宜!你面子大,趕快帶人去附近兵站探探底,別讓他們藏私,咱們這次要通通把他們搜刮乾淨,看誰還敢管咱們要條子,一群王八蛋!」
  顧清明二話不說,立刻應下,朝自己的車狂奔而去,後勤部長扶著帽子大叫,「不要急,不要急,你先送你夫人……」
  他的聲音很快隱沒在汽車聲里,小穆早已擦乾眼淚,挺直了胸膛整裝待命,神情前所未有的肅然,彷彿出征的勇士。待他上了車,小穆欲言又止,迅速踩下油門,離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。

  離開顧清明的視線,湘湘的怒容轉瞬沒了蹤影,只是臉色更白,神情更顯恍惚,那,並不是活人應有的顏色,連司機都抿著嘴反覆觀察,生怕她出什麼狀況。
  小滿似乎預感到什麼危機降臨,悄然縮了縮,瞥了她一眼又一眼,不得不承認,歲月和戰火摧殘容顏,她已經不是自己花朵般的姐妹,臉頰深深凹陷,眸中死水一般沉靜,下巴從未這麼尖過,像掛在屋檐的冰棱。
  他看向她絞纏的十指,不由得一陣烈火燒心,那跟雞爪子有什麼區別,這個姓顧的果然不是東西,根本沒把她照顧好,幸虧自己來了!
  他沖著窗外努力活動活動面部肌肉,轉頭沖她擠出笑臉,小心翼翼戳她的手背,見她沒反應,頗為喪氣,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,重新跟自己的手比較,將嘴巴癟了又癟,恨不得將自己身上的肉換給她。
  湘湘輕輕抽出手,幽幽道:「說吧,你有什麼事瞞著我?」
  小滿乾笑兩聲,突然覺得自己的聲音無比刺耳,連忙緊緊閉上嘴,將臉上的肌肉拚命揉,明明很想繼續笑,笑得自然一些,一聲嗚咽卻從心底最深處衝出,泄露了他的秘密。
  湘湘將十指又絞起來,一字一頓道:「別瞞我了,你不是能瞞事情的人,你越這樣,我越難受。說吧,這次是奶奶還是媽媽,媽媽身體不行了,我看就這兩年的事情,我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。」
  小滿脆弱的心臟已經不能接受另一個壞消息,突突直跳,不由自主地捂在胸口那個位置,愣怔無語。
  湘湘目露憂色,慢慢鬆開手,強自鎮定心神為他按摩。小滿回過神來,早已忘了要說什麼,顧左右而言他,「孩子叫什麼?猜猜是男孩女孩?」
  「念親,念著我們的親人!」湘湘回過神來,撫摸著仍然不太凸出的腹部,露出焦灼之色,她何嘗不知道一直在醫院忙,十分疲累,且飲食不定,這個孩子能否保住還是問題,可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,是兩家一直盼著的孩子,她豁出命也要保下來!
  機場遙遙在望,她輕輕吁了口氣,剋制著自心中發出的顫抖,極小心地護在腹部,試探著開口,「是不是大姐沒了?」
  小滿被問個措手不及,淚水猶如滔滔洪水,猛地衝垮了苦心鑄就的堤壩。湘湘已然明白過來,只覺得渾身發冷,更加用力地抱在腹部,一口咬在唇上,讓血腥喚醒自己。
  因為醒著,才更加痛。
  小滿也知道壞了事,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,車沒停穩就將她抱下來,急急道:「你怎麼樣,有沒有事,你說話啊!」
  湘湘顫巍巍指著機場,將頭頹然靠在他肩膀,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:「別讓他擔心,快走!」
  「夫人,要不要回去找醫生瞧瞧?」司機在一旁手足無措,小滿惡狠狠瞪住他,「別跟姓顧那傢伙說,小心我斃了你!」
  有槍在身,到底底氣足些,他挺了挺胸膛,將幾近昏迷的湘湘抱穩了些,拔腿朝機場狂奔而去。

無憂書城 > 軍事小說 > 戰長沙 > 第三卷陷落 第一章
回目錄:《戰長沙》

發表評論

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

1暗算作者:麥家 2風聲作者:麥家 3達斡爾密碼作者:孟松林 4捕風者作者:海飛 5士兵突擊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